早秋后的两三月间,悠涟阁的花被寒露打落了许多。
正值慕寒节后,阁外的歪脖老树被挂着稀霜的黄叶打了满枝,这阁中内外好不得的热火气氛也散作了满园秋意,秋风扫着黄叶溜进前阁,落了满院。
阁中,三三两两的茶客托着小巧的三纹盏心不在焉的唑几口,眼睛却都望着对门锣鼓喧天的醉花阁。
“这醉花阁新开张就这么张扬,也不怕这官爷们去找茬。”一位身着体面的茶客用腿掩了一下后裾上的缝补,满脸风雅。
“听说这醉花阁宫里有人,不然这排场,啧啧,你去问问卫阁主悠涟阁能不能办的起。”一位靠窗的茶客朝站在楼间梯上的悠涟阁主卫情扬了扬那撇八字眉,脸上的浮肉颤了颤。
人们视线转过,说是阁主却也只是个芳龄二八的女子,身着绣花丝衣,淡妆柳眉,淡然的神色,好不漂亮。
“各位还别不信,我三姨家的表姐就在养心殿应职,早就听说这初幽城又要开一家红苑”,还没待阁主发话,一位坐在角落的胖子接了话茬,又眯了眯眼,“听说这醉花楼里的花魁可是位一等一的大美人,可是不用看这些庸脂俗粉,大爷我可是早就吃腻了。”
话音刚罢,阁主身边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一脸怒容的指着那胖子,“好你个王胖子!床上一口一个小甜心,吃干抹净了反倒说我们胭脂俗粉,”顿了顿,撇过脸又嘲笑道:“也不知道当时谁家黄脸婆来我这闹,吓得那谁裤子都没提连滚带爬跑的那叫一个干脆”。
“你!”那角落的胖子脸色一红,“好男不和女斗,以后别想见到我照顾你们家生意,老板结账!”说着,摔下三两碎银转身怒气冲冲的离开了悠涟阁,看那方向,是去了醉花阁。
“哼,看到你那张脸我都反胃!最好别来,来了不用你家黄脸婆,我们姐们先给你踢出去!”红衣女子跺了跺脚,使劲扯了扯前襟,丝质的衣服都有些变形了。
“我们也去看看吧,可不能让那王胖子自己吃个干净。”
说着,本就不多的茶客没一会就走的只剩半凉的茶水和桌上的碎银。
“阁主,你说我们这怎么办啊,要真如他们所说有个什么花魁,姐妹们可怎么活啊。”一个站在卫情身边着青绿色衣装的女子蹙着柳眉,一脸愁容。
卫情却依旧淡然自若,好似这悠涟阁和她没什么关系。
“是你的强求不来,不是你的又何苦来哉。”
卫情笑了笑。
几个姑娘相互对了对眼就摇摇头走了开。
却是没太明白阁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又望着醉花阁良久,卫情取了一件披风披在身上,走到前院,望了望地上吹动的黄叶。
她弯腰拾起一片黄叶,望着门前的歪脖老树自言自语。
“也要到慕梅花开的日子了呢。”
“二弟,我就说你一点不懂风情,一天除了闷在藏书阁看书之外还会什么?”街头,一身着黄绸袍子的青年,执着一柄折扇,边走边指着身旁一袭白衣的青年,一脸的惆怅。
“就说刚一美女和你打招呼你居然摆着个臭脸没搭理人家,你这居心叵测,置人家芳心何顾?”说着拿着折扇敲打白衣青年的肩头,痛心疾首的念着被打招呼的怎么不是他。
“皇兄所言极是。”
白衣青年转过脸,朝他的皇兄笑了笑,有些羞涩道。
黄衣青年看到他这一笑,顿时无力的摆了摆折扇,“行了行了,看到你这笑就烦,从小就拿你没辙。”
“算啦算啦,谁让我是你皇兄呢,另外”,说着黄衣青年突然压低声音,“我一会带你去那家新开的阁子走走,听说这醉花阁的姑娘那叫一个美啊,还有个花魁呢,好像叫什么叶知秋的… …喂喂,你那什么表情?人家卖艺不卖身哦,不过你这皇子身份一亮相,指不定人家就窝你怀里,小娇羞呢!”说着一脸觊觎的用手指戳了戳身边的白衣青年。
“我,我什么表情了。再说你可是太子,能不能别总带我来这种风月之地,要不是催司替你打掩护,被父皇知道了非得关你段时间。”白衣青年又把头扭到一旁,大声质问。
“我还巴不得父皇责罚我呢”,黄衣青年说着,皱了皱眉头,“只盼直接把太子位罢黜了才痛快,我可不想天天坐那椅子上,多不自在。”
“可是… …”
“没什么可是,赶紧走,趁着刚开张混个脸熟先。”
说着拉着白衣青年跑到了醉花阁前,刚到阁前正看到醉花阁主在迎客。
“呦,妾身恭迎两位皇子大驾光临,真是让敝阁蓬荜生辉呢。”这阁主一看到两人,顿时眼中闪烁着别样的神采,低下身做了个福。
这阁主也是个美人,年近不惑,脸上竟没半分风霜,下巴上的一点美人痣更是平添了些妩媚。
“华阁主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这街上来人可大都是奔着咱醉花阁来的吧,对门那悠涟阁可是让你们家生生逼的做起了茶庄。”黄衣青年摆了摆手道。
“琰太子您这是哪的话,那悠涟阁本就庸脂俗粉的,又怎配得上您二位的身价呢”,华上欢低眉浅笑,“您二位别在这站着了,二楼的雅间可是早就给二位准备好了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华阁主,咱一并走着。”
三人相视一笑,进入阁中。
入得阁中,尽管人山人海的有些吵闹,却当嗅到慕梅的熏香味道就浓郁的让人不免沉浸其中。还有那金穹顶,镶金柱,红漆的门窗,以及踏上去就舒服的红色毯子。
“华阁主,这醉花阁也真真是大手笔啊。”上到雅间,白衣青年赞叹道。
“泱皇子您见笑了,对您来讲是个阁子,可对我们这一阁的姑娘们说,就是自己的家,有能力把自家规整的舒适一些,也自然是无可厚非了。”华上欢依旧端庄的站在两人一旁,笑着说。
泱笑着点点头。
“说起来两位皇子来的正是时候,一会知秋姑娘就要出场了,两位稍等片刻,知秋姑娘想必不会让两位失望的”,华上欢做了个福,“那妾身就告退了。”
琰摆了摆手,便与泱坐下,聊了起来。
待得华阁主离开,泱问道,“皇兄,这华阁主什么来历,对你我知之甚多?”
琰笑了笑,“这华阁主本叫怜月,现在改名叫华上欢。年轻时原是对面悠涟阁的花魁,弹筝尤是一绝。后来听说遇人不淑,便在城外家乡跟班卖艺做了好些年,宫里亲戚也不想她不惑之年还在外打拼,这就推荐她回到初幽做点小买卖,只是没成想她又开起了风月之地。”
泱一脸诧异,“皇兄竟知这般详细?”
琰品了口茶,眨了眨眼,“她亲戚是母后的服侍丫头,路过听到的。”
泱一脸不信,“不会是皇兄你帮着置办的?不然这华上欢怎会对你如此热情。”
琰被茶水呛了一下,放下杯盏一脸凝重的拍了拍泱的肩膀,“二弟,皇兄这次带你出来是要让你见见市面的,都怪刑司的催垩把你带坏了,出个门都跟查间谍似的,没趣的很。”
“皇兄,见世面就是见姑娘的么?”
“咳咳,不要在乎这些细节,都是过程,过程。”
“皇兄,你又狡辩。”
“咳咳… …”
雅间前的红色灯笼衬托着穹顶的巨型花灯,透过醉花阁的大门在渐至傍晚的初幽城熠熠夺目。嗅着淡雅的幕梅花香,让阁中寻花的人们真真醉倒在了花海里,薄暮氤氲的不知归路。
“华阁主,花魁怎么还不出来,再不来我可走了!”
这时,一位坐在一楼商贾打扮有些醉红了脸的胖子大声喊道。
这一喊可不要紧,倒是惊醒了沉醉在温柔乡中的人们,也都开始叫嚷起来。
“是啊是啊,华阁主你这不厚道啊,哥几个可就是冲着花魁叶知秋来的!”
“就是就是,赶紧让花魁出来,这入洞房不也有掀盖头这步骤,阁主你可别跟我们打马虎眼啊!”
“都是些俗不可耐的庸民,想见花魁又岂是这般容易的。”
琰在雅间和泱低声道,只是那双眼也有些急不可耐的各个角落的扫视,就是不知道知秋会从哪里出来。
泱漠然的品着茶。
而这时,所有人只听“铿”的一声,刚刚还叫嚷的声音霎时间消失,穹顶与雅间前的灯也都尽数熄灭。
只见两个手提花灯的姑娘从穹顶降下,而在两位姑娘之间,却有一紫衣女子手执古琴亦自穹顶落下,三人悬在空中,仙意盎然,那一声“铿”自然是这古琴发出,竟是先闻其声后见其人。
只是这仅有的两盏花灯无法看清这女子的面容,但那阴暗中偶尔瞥见的身影却依旧那般迷人。随后更是没有人再去关注这女子的长相,原是这琴声婉转清脆,时而悠扬,时而悲切,苍凉清新更是变化多端,引人入胜,众人不禁都是呆立当场,细心听曲。
待得琴声渐罢,如骤雨初歇,醉花阁这一刻倒是开阁以来首次的静谧如斯。
“一曲慕梅,望诸位公子喜欢。”
此时,花灯尽数亮起,那紫衣女子与身旁两位手执花灯的女子竟是悬空坐在丝质的匹练上,此时随着匹练的下落,三人也落在了楼间梯的正中央,众人也忙把心思从琴声中抽离,抬头望向那紫衣女子叶知秋。
这女子一身紫衣手执古琴,脸上蒙着紫色的面纱,柳叶眉下一双眸子如湖水清澈,却又看不到底。
“就是她了”,琰呆呆的看着楼下场中的叶知秋,心里似乎也在承认这个女人就是他理想中的太子妃,“我要娶她。”
泱也在看叶知秋,却是看不清面纱下的脸,只是那一双眸子清澈的让他难以忘怀。而此时听到琰的话,顿时一惊。
“皇兄你要三思,来这风月之地本就是过,莫不可一错再错。父皇本就不喜你我来这风月之所,若是听闻你要纳这里的姑娘为妃,可不是责骂你就能善终的事情,要知道父皇的身体可是越来越差了。”
琰也有些回过神来,站起来背过身蹙着眉头,“我清楚你所言,不过。”
“什么?”
“那就先做个朋友好了。”琰转过身,微笑道。
那夜是丑时方才回的宫,而泱的劝说也并未奏效。
回宫前,琰与华上欢谈好了次日要约叶知秋入宫赏玩,两人似乎也完全没有过问叶知秋心思的打算,相视笑了笑就这样定了下来。
待送走了两位皇子以及所有宾客,进得阁中华上欢脸上的笑容方才渐冷。
这时阁中的好些女子都在一楼攀比着今日的赚头,看到华上欢进阁,突地一阵冷场。
华上欢没理会她们,径自走上了楼,敲开了叶知秋的房门。
行至屋内,发现油灯未点,也未见叶知秋的人影。就在华上欢四处看的时候,房门却“吱呀”一声关上,屋内昏暗的只剩窗外透入的凛冽月光。华上欢却未慌张,侧过脸,一双眸子冷的可怕,“不愧是位列玄杀榜第一的高手,在我醉花阁中竟也这般谨慎。”
这时,自门后的阴影中,一袭紫衣的女子缓步走出,不变的是那一双清澈的眸子,变的是衣袖中趁着月光偶尔闪烁的凛冽刀芒。
“何事。”
华上欢并未转过身,而是轻笑了一声,“看起来还是没得到你的信任呢。”
叶知秋并未说话,只是袖口的刀光让华上欢觉得有些刺眼,“好啦,别摆出一幅大敌当头的样子,我可不是你的敌人,另外”,华上欢转过身看着叶知秋的那双眸子冷然道:“就算你的身份如何特殊,可别忘了,这次的行动我才是统领。”
叶知秋盯着眼前这个目光森然的女人,收起了袖内的飞刀。深吸了一口气,慕梅的花香灌满口鼻,“何事?”
华上欢展演一笑,“琰皇子邀你明日入宫与其赏花。”
叶知秋皱了皱眉头,“非去不可?”
华上欢耸了耸香肩,坐在桌前斟起了茶却并未回答。
“好,我会去的。”似是有些不太情愿,蹙着的眉头依旧没有展开。
华上欢斟了两杯茶摆在桌上,遥遥相对。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走过叶知秋的身边时,伏在她耳边道:“你我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
说完推开房门,“明日我自会派人送你入宫,接着该做什么”,正说着,华上欢侧过头望着叶知秋的背影,调侃道:“就不用我教你吧?”
“晓得。”
话音刚罢,华上欢关上了门。窗外的月光打在叶知秋的身上有些苍白,她站在月色下望着夜幕,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次日一大清早,琰就出现在泱的演武场。
待得泱收起剑势,琰才匆匆走来,拉着泱就走,“一会要接知秋来赏花,二弟竟还有心思舞剑。”
泱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审视奏章时也未见皇兄如此着急,刚舞过剑,也得等二弟先换身衣服,不然皇家威严岂不是就葬送了。”
琰一脸的不耐烦,“一身衣衫就葬送皇家威严这话也就二弟能说得出来。罢了,就许你换身衣衫。”
待泱换了身白衫,两人乘着马车到西嗣门时,醉花阁的马车却早已到了。
没时间埋怨泱换衣服耽误时间,琰也未理会行礼的护卫,便带着醉花阁的马车一并进了西嗣门,便算是入了宫墙。
这初幽城位于初幽国最北端,占据了初幽国四成左右的领土。而这皇宫所在更是占据了初幽城的近六成,尽管在这青琅大陆上初幽国占地并非最广,但是这初幽城都的占地却是这片大陆上少有能与其相比的。
初幽城地处青琅大陆北端,北边是青琅大陆极北的忘川国,西边是巫部异域,南接弄月国,东环青琅海,三个大国商贸互通也并无战争,民众的生活也还算富足。只是这统辖范围最大的巫部异域常常来犯,忘川、初幽与弄月三国联合后恰与其国力相当,只是这忘川与弄月两国的都城却相对较小,而西边的巫部皆以村落形式,也没有所谓的都城可言。
两辆马车一路行至养心殿前方才停下,琰紧忙下了马车站在另一辆马车的帷裳前,道:“知秋姑娘,我们到了,想必这趟皇宫执行必然令姑娘满意。”
说完,伸手拢起秋风吹得飘摇的帷裳,一双眼睛却早已向车内望了又望。
“早就听说这初幽皇宫的美景冠绝青琅大陆了,知秋初从阁主那里听说太子邀请小女子来宫中游览时也是受宠若惊呢。”
说着,一张好看的脸自帷裳中缓缓探出,嘴角挂着淡淡的浅笑,下的马车与两位皇子做了个福后,方才抬头望了望,一双眸子中竟满是欢喜。
“还未到慕寒节,这幕梅花怎的开的这般早?”
原来,这养心殿前的石板路旁植满了幕梅花树,满目的紫色与淡淡的花香却是让初来的人惊喜万分。
“这可不是普通的幕梅花树”,看到叶知秋欢喜的跑到花树边嗅着花香,琰也是难得的有些喜形于色。
“这是金丝幕梅,”泱下得马车望着没有带面纱的叶知秋,道:“金丝幕梅最特别的是在五片花萼边有一圈丝线般细的金色纹理,花香更淡香气却更胜一筹。而且金丝幕梅要比寻常的幕梅花的花期要早一月有余,自然就有这般美景。”
“我们兄弟叫这梅花坳。深秋未临,花期先至,且这前方就是养心殿,称之为坳也不为过之。”琰一边朝养心殿走一边望了望泱,两人相视一笑。
叶知秋开心的环视着四周,银铃般的笑声似涟漪般在养心殿前荡开,让人感叹这冷颜的女子,也不过一豆蔻少女尔。
“不知离去时可否赠知秋一株金丝幕梅,知秋必然悉心照料。”叶知秋望着离她最近的泱有些恳求道。
叶知秋恳求的语气和略带撒娇的面容让泱左胸口的颤动有些急促,几片梅瓣飘落在她的衣襟更显美丽。
泱看着她清澈的眸子,声音有些沙哑的道:“当然可以。”
“这金丝幕梅可是我初幽皇家的象征,怎好随意让人呢。”临近养心殿的琰却同时出声,琰看了看站在那边不动的泱,笑了笑又道:“不过我这二弟最得母后喜欢,二弟既说可以,那自然就无需担心了。”
原本有些失落的望着满院花开的叶知秋,听得这么一说,顿时欢颜又展,望着泱,道:“知秋谢过二皇子赏赐,知秋必然不付二皇子信任,好好照料这幕梅。”
泱没说什么,看了叶知秋一眼,点点头,便走过琰身旁进了养心殿。
走过身边时,琰开了这有些不太对劲的二弟,又笑了笑对着知秋说道:“走吧知秋,带你进去看看,里面的美景比这金丝幕梅可也不逞多让。”
知秋望着泱有些落寞的背影,点了点头,便随着进了养心殿。
叶知秋随着两人穿过养心大殿,进得里边方才感叹,果然如琰所说,这景色果然非常。
养心殿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殿。南殿为大殿,为皇后休息之所,以金丝幕梅为景;东殿为皇子养心之所,有藏书阁、万象亭以及仁芷湖;北殿为初幽帝休息之所,景色以山石瀑布为主;西殿则是各路妃嫔休息之所,景色以池塘鸟鱼为主。
游览了一圈也近黄昏了。叶知秋将各处牢记在心,却对那金丝幕梅尤为上心,便道:“初幽的养心殿果然精致,只是知秋对着金丝幕梅尤其喜爱,烦劳两位皇子再陪知秋看看可好?”
琰和泱两人自是乐意陪同,琰突然拍了拍脑袋,笑着对泱说道:“许是昨夜审视奏章的有些迷糊,这一会功夫就给忘了。二弟你去和母后询问一下可否取一株金丝幕梅来,我与知秋姑娘便在大殿马车哪里等你。”
泱点了点头,也未看知秋一眼,便离开了。
叶知秋有琰的陪同一边聊的开心一边朝大殿走着,叶知秋顿了顿声,“不知泱皇子是否是不喜知秋,这晌午至今也是日头偏西了,怎的有些闷闷不乐?”
琰摆了摆手,皱了皱眉头道:“知秋这般喜人,二弟又怎会不喜?许是这入秋以来,难得这日头尚好却也有些灼目了吧,加之二弟总在藏书阁一看就是一天,体质有些虚了,回头进补一些就好了。”
“那边好。”知秋浅笑的道了一声,若有所思。
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入殿时,那抹落寞的背影。
泱有些魂不守舍的朝着清宁宫行去,却在半途遇到了初幽帝。
泱忙上前行礼,“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初幽帝的声音有些沧桑却不失气势,那是一种常年身居高位的人的语气。
“咳咳,是来和你母后请安的?”咳了两声,初幽帝脸色有些苍白。
泱站起身望着他的父皇,一张没有皱纹但眼神中却满是沧桑的脸上有些苍白,有些佝偻的背这一咳起来更添了些老迈。可要知道,他的父皇才只是年近半百!以宫里的饮食,平常人家也都会过的很滋润,面像都会年轻几岁几十岁,可他父皇看起来却似乎已年近古稀,可想父皇为了初幽付出了有多少心血。
自小泱就一直在心里暗下决心,绝对不让父皇的心血白流!
“是皇兄带着近日认识的朋友来养心殿参观,特别喜爱金丝幕梅,所以泱来与母后商量一下可否从赐下一株。”
“新认识的朋友?又是位女子吧。”初幽帝看了泱一眼,“这些年太子惹的事,还有带回来的女子给赏赐的还少么… …咳咳… …”似是有些生气,刚想说什么,脸色却突的一阵苍白,赶忙拿出手帕猛地咳了好一阵,泱在一旁扶着初幽帝,一脸的担忧,道:“皇兄他只是喜爱交友,并不是… …”
初幽帝摆了摆手,强压下咳意,收起手中的帕子,叹了口气道:“赐就赐吧,也无需烦你母后了,我会和她知会一声的,你先下去吧。”
泱拜了个礼后,目送初幽帝朝着清宁宫走去,沧桑的背影逐渐远离。
叹了口气,泱转身离开。
而走在远处的初幽帝掏出那帕子,望着帕子上的红迹,皱紧了眉头。
“哎,只要太子别给我惹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琰与泱站在西嗣门前,目送着醉花阁的马车渐行渐远,两位皇子都有心事。
“二弟,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的?”还是琰率先打破了僵局,望着身侧紧锁眉头的泱。
“没事,就是想到父皇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忘川国请位神医给父皇望一望?毕竟忘川国的医术很神奇。”泱望着琰说道,依旧紧缩着眉头。
“我过些时候就派人去忘川国走一程。”琰拍了拍泱的肩膀,也有些沉重的点点头。
转眼间,日子过去了一个多月。
屋外的寒气又愈加的浓了,皇子贵人们屋里也都支起了小火炉,偶尔坐在火炉旁烤烤手,聊聊天也是好不惬意。
这日,泱刚刚在演武场舞完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屋里烤着火,眼神有点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自那日叶知秋入养心殿观花后,泱便是一直如此,甚至在藏书阁看书的时候也会眼神没有焦距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数数日子,距离慕寒节也还有四日了。”
这边泱在喃喃自语,那边就听丫鬟喊着“太子爷吉祥”的话,紧接着就是一股凉意自门那边飘到了泱的身侧。
“泱,我决定了,但你一定要帮我。”都没来得及烤火,琰就遣散了所有的丫鬟,待得只剩下兄弟二人时,一双冰凉的手就握住了泱的手。
泱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难得郑重的琰。
“什么事?”
“我决定慕寒节与醉花阁提亲,迎娶知秋为太子妃。”琰语不惊人的说着,只是眼神依旧郑重的有些让泱不认识他了。
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为何,泱的心有些莫名的慌了一下,但还是尽量平静的说道:“父皇是不会同意的,而且我也不会让你去找父皇的”,说到这,泱却有些控制不住似的,歇斯底里的朝琰吼道:“他的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才去请的忘川国神医可是说不能让父皇再听到任何刺激性的事情,而你,你的心里除了知秋到底有没有父皇?!”
琰有些沉默的不敢注视泱凛冽的眼神。
“更何况,”泱平息了一下,“如果父皇听说你迎娶太子妃这么重要的事,而你娶的却是一个风月场的女子时,他又怎么会同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
“我知道,父皇一向不喜我们去风月场所,更别提事关国体的事情太子妃却只是… …那里出来的女子… …所以我想要二弟帮我,去和母后说说,让母后劝一下父皇,父皇是最爱与母后谈心的,说不定,”琰喘着粗气,似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不定,父皇就同意了呢!”
泱看着自己的皇兄,看着一向年少不知愁却高傲的皇兄就这样憋红了脸抓着自己的手请求自己,突然也有些心软。他知道这一个多月来,皇兄日日去那醉花阁找叶知秋,日久生情姿势不免,更何况叶知秋带着面纱时就能让自己的皇兄一见钟情。
只是一想到要为皇兄去请求母后让琰迎娶叶知秋为太子妃,这心就有些慌,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那一个月前的桃花坳里,依旧是一见钟情的旧桥段,却如那被抓入笼里的鸟雀日日夜夜喂着食,飞不得也死不掉。
“我明日就和母后去说说,但是我不保证一定成功,皇兄也不要抱太高的期望。”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说。
“好,好!如果这事成了,二弟要什么皇兄都不会说半个不字的,”琰有些高兴的甩了甩头,拍了拍泱的肩膀,“那皇兄就先告辞了,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为兄。”
看着琰满心期待的离开屋子,泱却觉得有些冷了,又向手边烧的火红的炉里填了两根炭火,却依然冷的心碎。
“若我要的是叶知秋,你会给么。”
呆呆的望着烧的红彤彤的火炉,泱喃喃自语的说。
叶知秋坐在梳妆台前,窗外朦胧的月光打在她的侧脸,一张脸上写满了木然。
这一个多月的日子对叶知秋而言是快乐的。对于自小便需要考虑如何生存的叶知秋而言,这份快乐却又是格格不入的。那个每天都有爽朗笑容的琰太子似是一汪清泉,滋润着叶知秋枯木一般的心。
他说发生在宫里的趣事给她听,说他幼时调皮被母后打骂却依旧顶嘴的小勇气,说他二弟自小就听话却总被他拉着一块胡闹,而被骂的永远都是他这个皇兄。
他说快到慕寒节了,金丝幕梅有幕梅花的衬托便更好看了,待慕寒节时便带着她入宫再去赏花,还说会给她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
这些对琰来说只不过是生活中的小趣事,叶知秋却总是听得很认真,甚至偶尔让琰反复的给她说这些事,百听不厌。只因她不曾知道别人的生活竟然这般美好,美好得当她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时竟是那般的撕心裂肺。
记忆中自她懂事起便被灌输了服从命令的准则,夜以继日的训练着如何杀人,每日便要淘汰一个最差的。而淘汰的结果,便是被其他人一同杀死。所以没有人会陪她玩闹,因为每个人都野心勃勃的要互相杀之而后快;没有人会去交朋友,因为当你的朋友被淘汰时,你拿起匕首刺破他的心脏的那一刻,也只有鲜血与倒在地上的尸体见证着你们的友谊,然后在你们友谊的墓志铭上划掉那个逗号,再勾上一个句号。
索性最后获得自由的人是她叶知秋,逃离了黄泉地府,来到这碧落桃源。尽管是牵着丝的自由,也是那般让人目眩神迷,让她毫不后悔。
可是当三天前华上欢与叶知秋夜谈,欲让她说与琰谈婚论嫁时,她知道这份短暂而快乐的生活就要到此为止了。她挣扎了很久,直到这一晚才说与了琰,看着琰喜不自禁的抱着她,看着他许下慕寒节便要娶她做他的太子妃的誓言,叶知秋哭的一塌糊涂。
多想告诉这个傻傻的男人啊!
这一切都是骗人的!
只是伏在琰的肩头,满目泪水的她却又宁愿蒙骗自己的感官,沉浸在这份虚假的幸福中难以自拔。尽管她不清楚自己心里对琰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但只要琰说起他的趣事时,那种暖泱泱的感觉总是让叶知秋充满了幸福。
或许这便是爱上了吧。
琰走时说会让泱劝说父皇母后的支持,但想起华上欢让她与琰谈婚论嫁时的那张满是狰狞的笑脸,便也不再指望对她而言这份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幸福。
索性,一切还有希望。
叶知秋站起身,走过满是月色的窗前,紧了紧手中琰给她的这柄折扇,抬头望了望窗下那株金丝幕梅树,花开正好,却不知怎的眼前又闪过了养心殿前那个落寞青年的背影。
次日,泱穿戴整洁后便去了初幽帝后的清宁宫。昨晚很难熬,泱彻夜难眠。思来想去,还是准备为了皇兄找母后说上一说,而对叶知秋的那股异样的感情也被他狠狠的压在心底。
一早与初幽帝后请安后,泱便谈起了琰拜托之事。初幽帝后初时还好,听得叶知秋是风月女子脸色也是有些不好看。但是经泱的劝说与恳求,初幽帝后还是答应了泱,但需泱答应三月不许出宫。
泱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后见母后也没有了闲聊的打算,便离开了清宁宫,找到琰说了这件喜事,却没有提及被禁足三月的事情。
琰自然满是欣喜的与泱告辞后,便出了宫,应是到醉花阁找那知秋姑娘去了。
只是万万没料到,第二日就传出琰被关了禁闭的消息。
泱则跑去了清宁宫,希望母后能劝父皇开恩放了琰,却不料母后竟不想见他,将他请离了清宁宫。
无奈之下,泱只得去了琰的东宫,却发现琰的住处被锁住以及两名带刀护卫把守着,恐是因叶知秋之事父皇未允而被禁闭了。
护卫见到泱行了一礼后,开了房门的锁。泱走进屋内,看到的是木然的坐在地上的琰。见人进来,方才抬起头望着来人,见到来人是泱,琰的眼中闪过一抹惊喜的疯狂。
起身抬起颤抖的手抓着泱,有些癫狂道:“二弟,二弟你要帮我,我不能困在这!我答应了知秋我要娶她,我一定要娶她!”
“可是如今显然是父皇不同意后迁怒与你,恐是这太子之位都难保,我又能帮什么。”泱扶着脸色苍白的琰坐在凳上,突的有些怒意,“你为了叶知秋付出了这么多,她又为你付出了多少?!”
琰眼神空洞却又有些复杂的看着泱,摇了摇头:“她付出的比我要多很多,你不懂的… …你不会懂的… …”
“我只知道你是我皇兄,我不会让你再受这苦。你先安心休息,明日我便遣了她出城,请求父皇原谅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泱站起身,便要离去,却被琰沙哑的声音喊在原地。
“泱!”
琰颤抖着站起身,猛地跪在转过身的泱的身前,颤抖着道:“不可以的,千万不可以,你这样会害死她的!我求你… …”
泱脑中闪过那个笑得爽朗,自小就不甘妥协的皇兄的身影,而现在却跪在自己面前,两道身影逐渐重合。
泱冷冷的道:“值得么。”
“值得!”琰抬起头望着泱,眼中再度浮现出一抹坚毅,“慕寒节午时晚,带我出宫。”
“我会派人接你。”泱背着手转过身,有些看不清他表情,“你必让她幸福,否则青琅大陆就是挖地三尺我也必寻你杀之!”
琰瘫坐在地上,笑了笑道:“恐怕这辈子你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泱没有一丝迟疑,推门离开。
眨眼间两日转瞬即逝,也到了初幽国一年一度的慕寒节。
对民众而言慕寒节便是过去一年的结束,辞旧迎新,享受一年劳碌硕果的日子。在这一天,人们穿着刚刚置办的新装挖出自家旧的幕梅花树,植于城外,再寻那开得茂盛的幕梅花树,回得家中埋在院落里,摆上些饰物,拜上三拜盼着新的一年能有一份好的收成。
“卫姐姐,我们今年还是不换花树么,阁前那株前些日子都秃成了那般,好不难看。”悠涟阁的女子都站在阁门中朝外张望着,看着一户户的旧树换新颜,都有些委屈。
“都是只盼个好兆头罢了,不换也不打紧的。”卫情笑着望了望自家门前的那株歪脖老树,又道:“幕梅花树秋日落叶冬日生花,别看我们家的花树秋天不好看,可这花季一到,自是那些幼树难以比肩的。”
众女子也都有些赫赫然,便也不再言语。
“那醉花阁好像也没有换树呢,只是这花似有些落了,前些日子还顶是好看,花上还有金丝点缀甚是漂亮。”身侧一个红衣女子望着对面的醉花阁道。
卫情望着这女子,浅笑道:“红袖,你可是不知。这醉花阁前的花树可是幕梅花中的极品金丝幕梅,只是这金丝幕梅花季早于普通幕梅,这时自是有些凋了,不过仍是漂亮。”
身侧这叫红袖的女子点了点头,望着醉花阁有些若有所思。
议事殿前,此时正值早朝。
“启禀皇上。近日我西南边境与弄月国交汇处巫族蛮夷又有些蠢蠢欲动,据驻扎的范将军所言,在此驻扎的弄月国将军早些日被急召回宫一直违反,我初幽是否需要将此事告知弄月国主,以防巫族侵扰?”一位大臣道。
“便如丞相所言就是。此事便交于丞相处理了,尽快通知弄月国主。”
“诸位大臣若无事可议,便退朝吧。”见下方大臣再无人提议,初幽帝便摆了摆手。
“退朝!”身边宦官高声喊道。
初幽帝换了身衣装,便朝着养心殿行去,慕寒节正时,养心殿还在预备着晚上的节庆晚宴。行至南殿,便看见帝后在外望着下人们忙前忙后的置办晚宴的物事。
见到初幽帝,道了声福。
“皇上怎又这般愁眉不展,又是那巫部扰的皇上这般憔悴?”帝后见皇上脸色有些苍白,便扶着进了南殿,嘱托下人熬了些补血的汤食。
“这半年间巫族一直对我国边境侵扰不断,只是近日听闻弄月国南部驻守将士返京后一直未归,朕也是有些担忧。”初幽帝叹了一声,又咳了两声。
“也别太担心,许是遇到些事情耽搁了。”帝后笑了笑后话音一转,“慕寒节了,泱这孩子可能又在藏书阁看书呢,还是这般勤奋。”
初幽帝看了一眼帝后,哼了声,“哼,别指望朕放了太子,正好趁着慕寒节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帝后又笑了笑,“太子野惯了,关一关倒也无妨,只是这慕寒节庆,没太子在,又有些不成体统。”
“那便节后再放他出来,”初幽帝品了口茶,“朕今日不想看到他。”
帝后无奈地没有说话,随着汤品端了上来,帝后陪着初幽帝聊起了其他的琐事,便也不再提及太子的事情。
月头刚刚冒出些皎洁,这天上就被各式的礼灯点亮。每年的慕寒节刚摸黑,人们就会点起祝福的礼灯,透亮的礼灯携着人们的愿望飞向夜空,远处看起来就好似飞向了月宫。
养心殿前金丝幕梅的环抱下,初幽宫中的人们也不似那高高在上的人,放飞礼灯同样祈求着新一年的繁荣昌盛。
只是有些事并非祈求就作数的。
第二天一大早,为太子送饭的丫鬟就发现东宫门前的护卫都晕在地上,太子的房门大敞,太子不知所踪。
初幽帝听得消息后又再次咳血倒在了病榻上,二皇子泱领命查探此次事情的缘由。
而此时泱的房间内,一身着深黑色绣袍宫装的男子立在一旁。
“殿下,此事下官认为当去捉那醉花阁主华上欢回宫审查,对外就说那叶知秋乃巫族奸细,此次挟持太子自是这华上欢所为。”男子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的道。
“为何?”泱问道。
男子稍抬起头望着泱的眸子,道:“一可避免此次宫内丑闻的扩散,二则可掩护太子过他的逍遥日子,三可一并铲除太子党系,这醉花阁在其中可是占据了极大的影响力。”
泱放下手中的杯盏,看了一眼男子,淡淡说道:“催垩催邢司考虑的倒还周到。”
“殿下夸奖。”催垩微顿了下头。
“便去抓了那华上欢,先打入牢里。”
“是,下官即刻前去。”
待得催垩离开了他这承乾宫,泱方才站起身,走出屋子准备去探望一下父皇的病情,便朝着养心北殿走去。
正值慕寒节后,这街头巷尾昨日的气氛也是渐冷,天空下着大雪,原本大理石的地面也跟着银装素裹的好不漂亮。
这醉花阁前的路面倒是干净得很,人来人往的,只是来的除了官兵就是看热闹的。
“听说了么?这叶知秋竟然是巫族派来的奸细啊。”看热闹的群众中偶尔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
“可不是,看着那么漂亮,竟然是个奸细,而且把太子给绑走了!”
“不然怎么会来抓这醉花阁的华上欢,要说这叶知秋是奸细,这醉花阁就是个奸细窝啊!”
“早就和你们说了,这醉花阁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不是什么好地方。”一个胖子朝着醉花阁探着头望了望,一脸嫌弃的说。
“呦呵王胖子,那日你和悠涟阁的小翠吵闹的时候可是见你对着醉花阁心驰神往的很呢。”旁边一个衣着得体的书生一脸嘲弄的看着这胖子。
“哼哼,套路懂不懂?你们不来这醉花阁,悠涟阁那么多小娘皮我又怎么能独占呢!”说着,王胖子得意的晃了晃脑袋。
而这时人群也停止了言语,原来是华上欢被带了出来,正随着官兵朝着宫里走去。只是这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颓败,反而是一脸的笑意。
见她事情败露还这般傲气,路边的人群开始有了骚动,朝着华上欢丢了一个鸡蛋,打在脸上“啪”的一声闷响。随后便如开了闸的洪水,碎菜叶、臭鸡蛋朝着华上欢不停地丢了过来,而原本美丽的脸上却已看不出她本来的面目,只是这满面的笑容却是如何都没有收起来。
当催垩准备将华上欢押入大牢时,在牢门前却看到泱早已等候多时。
“父皇要单独审问华上欢,带她去养心殿。”泱对催垩说。
催垩应了一声,虽然有些疑惑却毫不迟疑的带着华上欢朝养心殿而去。
到了养心殿,催垩见初幽帝坐在病榻上,脸色苍白的吓人,却依然不怒自威。
初幽帝遣退了所有人,此刻养心北殿中,唯剩下坐在病榻上的初幽帝和跪在下方满身菜叶鸡蛋的华上欢。
两人相对沉默。
“你这又是何苦。”初幽帝率先打破气氛,有些叹息的对华上欢道。
“这就不劳陛下费心了。”华上欢低着头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声音却肯定的说。
“怜月,朕… …”
“陛下,妾身名为华上欢,难道陛下记忆力竟这般差么?”华上欢抬起头,眼神冷冷的望着病榻上的初幽帝。
“怜月,朕知道,你还在怪我。”初幽帝缓缓的抬起有些颤抖的手,却又放了下去。
华上欢望着初幽帝,忽然高声大笑,“泽啊,自那一日起,怜月就已死无葬身之地,而你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个为了报复而活的人,又何谈怪罪谁?!”
泽闭上眼睛,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朕不能放弃先皇打拼的这片江山,若朕放弃,先皇始祖们的心血就都白流了啊!”
“那我呢… …”华上欢望着泽似是在质问,又似在自言自语:“就可以被你这么轻易的放弃了?那些说好的事情也就这么不作数了么… …”
华上欢仰起头,炽热的泪水落了满面。
“… …你理应知道,你的身份… …”,泽顿了一下,“先皇是不会允许未来初幽国的帝后是一个风月女子的。”泽痛苦的低下头,双手紧紧的抓着病榻的边缘。
“哈哈… …果然如此,”华上欢深深的看了一眼泽,“一个卖艺的女子都被你这初幽的宫规排斥在外,那这初幽的普通国民又怎会有期盼中的好日子到来?这初幽,又有何颜面矗立于此?!”
“怜月,你究竟想要怎么样?!”泽猛地站起身,指着下方的华上欢。
“你的孩子倒是做了正确的选择,”华上欢没有理会泽的质问,站起身喃喃自语的说:“那日我与你在悠涟阁前你赠与我的那株金丝幕梅树下约定,若是你父皇不同意我俩的婚事,便一同相携去那忘川的山里定居,过那男耕女织的日子。”
华上欢满目柔情的望着泽,“那时候你是那般的信誓旦旦,我在那树下等了你一日又一日,却再也没等到你哪怕跟我说一句‘我不能遵守这个约定了!’”
“你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在这满是金丝幕梅的宫中过着你的悠闲日子,”华上欢满是恨意的望着泽,“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泽站在病榻前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人总是需要选择的。”华上欢淡淡的说。
“你当初既然选择了这硕大的初幽国而放弃了我,那我便要倾了你这城,我便要看看,”华上欢有些癫狂的大笑着,“那时的你,又会作何选择?!”
随着华上欢被收监,醉花阁往日的繁华也一去不返。短短数月,初幽城民们便见证了一出盛极而衰的故事,故事里或许也有着他们的桥段。
无论怎样,醉花阁的倒台是悠涟阁姑娘们夜夜盼望的。原本眼看就无法再经营下去的悠涟阁这段日子以来似是又恢复了往日的人来人往,坐在阁中对着残破的醉花阁指指点点,也满是叹息。
叹的不仅是这醉花阁,还有趁机上位的二皇子泱。原太子琰被叶知秋掳走已有半月多,至今仍然毫无消息,没人会认为太子琰还尚在人世,只怕已做了那短命鬼,见阎王说理去了。但民众们也不得不佩服这二皇子泱,在皇帝病重这段时间聆听朝政并代初幽帝批阅的奏章竟没有任一大臣说其不是,言辞中也都透露着赞赏。
于是这代太子之位算是坐实了,只要太子琰一日不归初幽,这初幽国早晚是这二皇子泱的。只是最近这国事繁忙,城民鲜有再见到泱出宫赏玩的,再与这过去顽劣的太子琰相比,泱则更有太子的气度与责任感。
只是他们自然不晓得,就在这悠涟阁的某个雅间内,泱已然坐了有好些个时辰了。
雅间内,泱坐在桌前,饮着平常从来不喜的酒水,脸色有些泛红。
泱扬起酒盏又灌了一口,笑了笑道:“自那日起,每每见到皇兄去见那女子我这胸口就会痛,痛的没有心情去藏书阁,痛的便是连话都不想说了,似是中了西边巫部蛮族的噬心蛊,无论做什么都会痛的做不好。”
泱放下手中的铜鎏盏,呆呆的望着,“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一想到她痛就会减弱,似乎只要见到她这痛便会消弭。”
“我不敢去找太医,怕是身体出了问题便再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泱又倒了一杯灌了满口,口中火辣辣的微有些刺痛。
“于是我自欺欺人的去藏书阁找了整整三天也未找到这痛的缘由,”泱自嘲地笑了笑,“直到皇兄说要我他要娶这女子做他的太子妃。”
泱顿了顿,揉揉酒气熏得有些辣的眼,“可笑我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爱上。”
泱自嘲着又倒了一杯酒,“我居然与皇兄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这时,从雅间内的那扇屏风后,淡淡地响起一位女子的声音:“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皇子您也不必太过介怀,这世间爱情又哪有先来后到之理?那便与那女子表露心意,把这选择权利交由她便是了。”
泱握着酒盏的手轻抖了一下,酒水溅了几滴落在了他的白袍上渗了下去。
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泱才开口道:“皇兄能给她的我却给不了她,既如此又何必表露心意,让三个人都难做。”
屏风后的那道身影似是摇了摇头,“既未表露心意,又怎知这姑娘喜欢的便是殿下的皇兄?殿下那时未说出自己的心意,待得这青山半老,必然会悔不当初。”
泱笑了笑,原本有些恍惚的眼神也是一阵坚定,朝着屏风后的人道:“或许吧。多谢红袖姑娘每日为泱排遣心结,只是这心结尚需系者解,金铃还需解铃人。”
屏风后的红袖也是起身,做了个福,隐隐透过的身影很好看。
“能帮殿下排忧解难也是红袖的福气,那红袖这边先告退了。”
泱笑着摆了摆手。
红袖走后泱一个人望着窗外对面醉花阁前的那株金丝幕梅树,怔怔地有些出神。
这日,泱正在他的承乾宫中批阅奏折,偶尔揉揉皱起的眉心。
刚开始代太子的职务时,听得殿前官员们对于初幽国大小事宜的汇报方才知晓,这看似国泰民安的初幽每日竟有如此之多的烦心事交由父皇处理,望着脸色很是苍白却依旧威严的坐在龙椅上的初幽帝,泱就愈发的自责起来。
“如果能更早替父皇分担国事,或许父皇的身体就不会这般的差。”
于是自责的泱便将批阅奏章的工作拦了下来,只要批阅后再由初幽帝复审一遍便是,倒是替初幽帝争取到了很多的治疗时间。
而近日的奏章中,经常提到西方的巫部蛮夷的事情更是让泱有些心忧,而其中丞相一同提及的弄月国西方防线的事情更让这人有些不安。
之前提及的弄月国与初幽交汇处,弄月一方将士始终未归。近日弄月的将士已然归来,只是并非原本驻扎的廖将军,而是一位年纪尚轻的生面孔,且其手下将士也均是从未见过之人。初幽一方将士问起廖将军的事情时,对方却一脸谨慎的说是已告老还乡,可是廖将军在离开之前尚还说要带好酒与初幽将士一同欢饮。
且据初幽方驻扎的将士反应,弄月国的这些新面孔对任何人都很是谨慎,也不愿多言。
看完这份奏章,泱认为这件事情处处透露着诡异,批阅的结果是希望初幽派人去弄月皇城去一趟,若无事便权当表达两国善意的行伍。
待得批阅好所有的奏章,泱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而此刻恰好催垩前来。
而他带来的消息,让泱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泱从未幻想过再次见到叶知秋是何时何地,却也未想过此刻会在大牢中见到她。
此刻的叶知秋穿着一身麻布破衣,原本一头整洁的鬟发也是无精打采的随意支翘着,只有那张清秀的脸让人一眼便知其身份。
只是那憔悴的低着头的样子,让泱有些心疼的皱起了眉头。
遣退了所有人,泱望着叶知秋,淡淡的道:“既已走了,又何必回来。”
叶知秋抬起头,望着泱,眼中闪过一抹神采,却又低下了头默默无语。
泱皱着眉头又走近了些,声音中透漏出些许冷意:“为何未看到我皇兄?”
“本就无利不起早,既是劫走又何谈放回来一说。”叶知秋也不抬头,让原本清脆的声音有些发闷。
泱别过脸有些解释似的说:“都是皇兄托我这般做的,不想打搅你们追求的生活。”
而就在泱站在那见叶知秋也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有些局促的时候,叶知秋眼神空洞的望着泱。
“琰死了。”
泱看着叶知秋,两人相对沉默了良久。
“到底发生了什么?”泱沙哑的问道,背在身后的一双手狠狠地攥着有些充血的拳头微微颤抖。
叶知秋便淡淡的说起两人离开初幽,那段痛苦的回忆。
那日琰被催垩救走后,找到等在约定地点的叶知秋,在催垩帮助下,琰开心的牵着叶知秋登上马车便朝着城外开去。
两人本就打算好去忘川国了,那里山峦很多,琰与叶知秋便约定了找一座风景秀丽的山然后过两人的平淡日子。
两人在车上畅谈着未来的种种,看着似是没有了枷锁的琰,叶知秋也很是替他高兴。可是有些时候,事情往往不会朝着你料想的那般发展。
还未离开初幽都城很远,两人在一座名叫燕西的小城中的客栈歇脚时,撞见了一伙似是巫族的商旅,见花容月貌的知秋,便秽言秽语地要知秋和他们一道走,琰大落了他们的手便拉着知秋也顾不得马车便朝着来时的路向初幽城跑,只是这伙人有着自己的马车,他二人又怎能跑得过这群巫族。两人被围毫无办法之下,琰便掏出了两颗雷鸣丹,待得两人出了包围圈琰却是大意之下被一刀砍在了腿上,见逃脱无望,琰让叶知秋带着一颗雷鸣丹跑回初幽城,而自己则引爆了一颗雷鸣丹,与那群巫族同归于尽。
而叶知秋一路奔波恍惚之下,跑到离初幽最近的初雪城便昏倒在城中,好在好心人帮助方才回到了这初幽城。到的城门口,恰巧遇到日常巡查的催垩,便被催垩以劫持当今太子的罪名押入了牢中。
泱闭着双眼,有些颤抖地掏出刚刚临走前催垩交给他的一颗雷鸣丹。雷鸣丹为弄月国特有的一种丹,不能服用救疾却可伤敌,初幽则是从弄月购置了一批雷鸣丹,分发给皇子,而太子则有两颗。使用时只需要握在手中,微一用力便可产生极强威力的爆炸。
而他手中这颗便是催垩从知秋那里得来的。
“皇兄已死,你又费劲心力的回到初幽城所为何事?”泱有些复杂的望着叶知秋,冷冷的问道。
叶知秋同样复杂的望着泱,淡淡的说:“他临死前一定要我来找你,说你会代替他保护我。”
泱没说话,有些局促的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叶知秋,转身便离开了大牢。
而在牢外,是等候许久的催垩。
见得有些茫然的泱,催垩行了一礼,道:“还请殿下节哀。”
“无妨。”泱回过神,对着催垩摆了摆手。
“只是这如今形式为太子举办下葬多有不便,也是断然不可让陛下得知此事。”催垩抬起头,眼中莫名的闪过一丝寒意,“而今这叶知秋,不知殿下作何打算?”
“明日午时初幽城外,带着你的人手,处斩叶知秋。”
泱走过催垩的身侧时,眼神很冷,森然补充道:“你便无需去了,我会亲自监斩。”
说完,也未等催垩答话,泱便大步朝着宫外走去。
次日午时,初幽城外日头渐满。
四个身着刑司的护卫手中各自执着麻绳的一端围成了一个“口”。“口”字的中心则是一披头散发的柔弱女子,如不是那张熟悉的脸,围观的城民必不会想到这便是那曾经迷得初幽城的男人神魂颠倒的叶知秋。
人群簇拥成了一圈,熙熙攘攘地竟大半都是男子,有的人一脸唾弃,而大部分人则都是满脸的惋惜。惋惜这倾城般的女子便要在这城外荒野结束这恍惚的一生。也有感叹这二皇子行事无情,倒是展露了非一般的手段与气度。
而此时泱身着淡黄色袍子,腰间挎着一柄长剑,器宇轩昂站在叶知秋的身前,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的望着她,注视了良久。
“你还有何话可说。”泱道。
叶知秋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抬头望着泱,嘴角微有些上扬的笑了笑,“无话。”
泱收了收神,抬起头望着正满的日头,转过身,淡然道:“行刑。”
正说着,站在“口”字刑场角落的虬髯大汉便朝着叶知秋走来,吐了口酒水,将斩刀擦拭过后,便将斩刀高举,被日光照的明晃晃的刺眼。
却就在斩刀即将斩下那一瞬间,只见一道刀光“嗖”地自大汉颈间掠过,没片刻便向后仰着倒在叶知秋身后,斩刀也跌落在一旁,竟是还未来得及砍下。
还在众人未回过神时,一阵浓郁的烟出现在场中将泱与叶知秋罩在里边,四个护卫抽出腰间的刀便要保护泱,却不想又是四道刀光闪过,四人便眼中满是惊讶倒在血泊中,死的不能再死了。
而此时被烟雾笼罩的泱则快步跑到叶知秋的身前,拔剑斩断她身上的枷锁。
在泱的记忆中似乎两个人的身体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的接近过,此刻叶知秋虚弱的倒在泱的怀里,似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救我?”
这般贴近,泱自是听到了叶知秋的言语,声音中却满是镇定:“我答应了我皇兄,要保护你。”
原来泱昨日除了宫,便乔装打扮了一番后找了些武功尚可的江湖人,准备今日营救叶知秋。说要斩叶知秋便是为了初幽的荣誉,而救叶知秋便是为了情。
只是这个情,却不知是为了皇兄还是为了他自己便是。
而就在此刻有三个人跑到泱的身边,抓起叶知秋后,抽出刀便砍在了泱的左手手臂上,深可见骨。
叶知秋惊呼一声,忙拦住身边人,“不要杀他,我们走!”
“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泱脸色有些苍白的望着流着泪水的叶知秋,又看了看她身边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三个人,笑了笑,“不论如何,你平安便好。”
说着,右手上长剑挽了一个剑花,便朝着自己胸口刺了进去。
时间打马,转眼间便已是万物复苏的节气。养心殿的花树也都打了新绿,偶有几枝也含苞待放的让人很是期待。
只是这金丝幕梅树下满是幕梅花瓣,落在泥土里,也是到了花落的时候。
自那日刑场,知秋被劫走也有一月多了。泱那日自己刺伤自己也不过是为了让知秋的逃脱有了一个合理的说法,自是没刺的太深,半月之前便已好的差不多。
而在城外处刑,加之泱的故意隐瞒,此事并未让初幽帝得知任何风声。可尽管如此,近日国事的凶险,也让初幽帝的身体愈加恶劣了,最近经常咳血。
也有一个月了,月前派出前往弄月国的特使队伍按理说早该回初幽了,可是至今未有任何消息,似人间蒸发。
而西方弄月国的驻扎军士果真被人掉了包,趁夜将蛊毒丢在初幽将士的水井中,毒死了一大批。
没人想到,这第一场仗竟是初幽与弄月率先打起来的。而此时弄月国的情况,让人不免去想是否也被巫族蛮夷渗了个透。
而泱近期也逐渐开始参与朝政议事,替初幽帝分担了很多的重担。但尽管异常忙碌,他也会偶尔抽出些时间去悠涟阁与红袖谈心。
毕竟无论如何,泱也仅仅是刚刚二十的青年,心里虽然准备好了承受,但是当知秋被一伙不知身份的人救走时,也总是会陷入阵阵的迷茫。
“原本准备救走她,让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没想到原来是我一厢情愿了。”
泱此时坐在那间熟悉的雅间,喝着小酒,对着面前屏风后的人说着。
“可是,那又如何呢?殿下既然喜她,又何必在乎她的身世。”
屏风后,红袖柔声淡淡地道。
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盏酒,走到窗前,才道:“喜她是一回事,在不在乎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殿下是已不喜她了么?”屏风后的人影头似乎正视着朝泱这边望来,语速有些快的问道。
“怎会不喜。”泱望着窗外对面的那株早已无人打理的金丝幕梅树,有些讪讪的笑了笑。
“那为何不在劫法场之时,自此随她离开这是非之地,从此天涯海阔?”
泱转过身,看了一眼屏风后的人,放下酒杯。走到屏风后,与红袖对视着,只是暖暖的笑了笑,“因为我不只是爱她的泱,还是这天下的泱。”
红袖似有些不解,蹙了蹙眉头。
“可是这天下是不需要爱的。”泱拍拍红袖的肩头,便缓步离开了悠涟阁。
红袖却有些哑然,过了好久,方才朝着泱离开的方向望了望,眼中却有些萧瑟。
可是我宁可舍弃这天下,哪怕她不爱我。
只是这人生又给过我多少公平选择的机会呢。
随着几日后初幽帝卧床一病不起后,泱也便没有了自由的时间。而来自前线的奏章中近乎是日失一城。只怕不日,弄月国或者说巫族蛮夷便会攻入这初幽国都,而初幽也必将变为历史。
这日,泱正被奏章中的消息搅的焦头烂额。催垩前来拜见,称关押在大牢中的华上欢要见初幽帝。
“那我便随你走一趟。”泱叹了口气,便随着催垩朝着大牢中走去。
路上谈起这华上欢,泱方才知道这女人原来是父皇年少时最心仪的人。只是当年初幽帝选择了与琰相反的路,未带着华上欢离去不说,反倒令其被仇恨蒙蔽,一心想要倾覆初幽,倾覆了初幽帝当年的选择方才心甘。
可这又有什么用。
“红颜白骨,青春不负。为了一段感情,竟付诸如此多的心血与时间,又是何必。”泱一边走,一边感叹着,眼神有些飘忽。
“殿下,卑职便在外候着了。”行至大牢前,催垩便留在了牢外,泱独自进了牢中。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泽!泽!”
刚入得牢中,便听得到一阵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牢中。
之前慕寒节大赦天下后,这牢中便没什么犯人了,自是有些安静,猛地听到这声音,确是有些刺耳。
狱卒带着泱走到一间牢房前,方才离开。而牢中人看到泱,猛地扑在牢门前,锁链叮当作响。
“皇子,泱!求你… …我要见皇上,我不能让他死,我要见泽,我要见他!”
泱仔细打量着牢中的人,这曾经红极一时的醉花阁主华上欢,虽然因初幽帝的谕旨而未受什么苦,可是此刻脸色苍白的也不近人色。
“父皇如今重病在身,久病床榻之间,又怎的能来见你。”出乎意料的,泱的声音没有任何不耐烦与呵斥,反而有些怜悯。
“哈哈哈,”华上欢一愣,“这么多年,我究竟都错过了什么?!” 她仰头嘶哑的笑着,眼角噙满了泪水。
泱默然的望着华上欢,叹了口气,“自我记事起,父皇就一直在找一位叫做怜月的女子。找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杳无音讯,直到你的出现。”
“你当真以为你的醉花阁是我皇兄看中方才抽时间去帮你等置办的么?”泱看着眼前睁大了眼的华上欢,“那日去了你醉花阁后,我便命人查探,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是… …是泽?”
泱点点头。
“既然这么多年,依旧还在乎我,那他为何不与我说?”
“… …或许是不像你再对他留下这份感情吧。”泱淡淡的道,“没有了感情,便不会在乎对方过得好不好,身体… …好不好。”
华上欢自嘲的笑了笑,两只手抓着散乱的头发朝后退着,靠在墙上蹲下后便一言不发。
“无论如何… …我是不会让你见父皇的。他现在本就时日无多,若见了你再受刺激… …”泱顿了顿,“父皇一日不倒,这初幽便会存世一天。”
见华上欢蹲在墙边一言不发,泱便转身准备离去。
可此时华上欢却嘶哑着问道:“你… …也是喜欢叶知秋的吧?”
泱站在原地,没有转身,沉默了良久,方才道:“喜欢。”
说罢,泱大步朝着牢门口走去。
华上欢也没有抬头,只是紧紧的抱着双腿,满是泪水脸上却闪过一丝怜悯。
“都是我的错… …”
每日处理完政务,无论多晚泱都会看看初幽帝的病情,之后去藏书阁中翻阅古史,希望能够借鉴古史中历代贤臣将士的做法,替初幽帝担起这份来自初幽的压力。偶尔也会到养心主殿前金丝幕梅树前驻足良久,回想小时候与琰玩闹的场景,以及长大后那场幕梅花下来势汹汹的缘分。
不知道此时叶知秋又在何处。
最近泱有些心神不宁的,更是迷茫的有些不知何去何从,甚至有时候会想劫法场时与叶知秋一同离开又何来如此多的烦心事。只是或许那日的光景重来一次,他似乎也是不会选择逃走的吧。他自小便以父皇为目标,希望自己能够有那份眼界,有那份承担的勇气。只是当很多事情发生时,自己的处理还是那般的稚嫩,让他自己都有些嫌弃自己。
皇兄为了爱人和自由放弃了这份原本属于他的荣耀与责任,尽管他已人去如烟,却也是一个有大勇气的人,而反观自己,犹豫又踌躇不前,妇人之仁又有些苦大仇深。
想必当时无论琰再如何的闹,也未罢黜其太子位让位给自己,便是父皇早已看清了他们二者的差别了吧。
或许当初该离开的那个人是我。
如果是我先与叶知秋日日相伴;如果是我先对琰提出要与叶知秋完婚;如果是我先被关押又一同私奔… …
死的会是我。
想必以皇兄的能力,必然定是比我面对如今的事端更游刃有余的吧。
泱思绪飘飞,却又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
“那不是我。”
待得泱准备回承乾宫就寝时,听得养心殿外护卫们大喊着:“有刺客!”
泱来不及多想,紧握着腰间长剑的剑身,跑出养心殿便见到养心北殿上空隐有黑烟冒出。便忙朝着北殿跑去,脸上满是慌乱,因为如今久病在床的初幽帝便就在北殿养病,泱也刚刚从那里离开后方才在这主店前走神的。
泱腾身而起,在一路的殿瓦上如蜻蜓般飞檐走壁,不消片刻便到了北殿前,而此刻的北殿门前被浓浓的黑烟笼罩,偶见些火光随意浮动。
心急初幽帝的泱也不管这浓烟滚滚,便飞身朝殿中奔去。只是浓烟毕竟太大,呛的泱一边咳嗽一边眯着眼,凭着印象朝初幽帝所在的屋中探去。
入得屋中,便见初幽帝竟早已翻身在地,倒在了血泊当中。而此刻一个黑影刚刚准备离开便被泱堵在了门口。
那黑影也不恋战,一个闪身便朝着窗口逃去。而泱却是关心初幽帝如今的状况而未去追,只是透过打开的窗与射进屋来的月光看到了那一双让人难以忘怀的眸子。
泱怔怔的望着离开的那道黑影,张了张口,却被初幽帝放在床边的雷鸣丹引火而炸的飞出了屋外。
“轰!”
被炸烂的木窗压在他的身上,赶来的护卫慌忙地跑上前,泱的泪水终于如爆发,而他的唇边却一直喃喃地重复着什么。
知秋,知秋。
初幽国的阵线全面的崩溃了。
好似这落了满殿的幕梅花,一朝繁华落尽,自是晚来应时。
弄月国的将士自西方一路踏至初幽国都,当中还有一个小分队的蛊术师,于是所过之处皆为死城。
此时,初幽城中也满是收拾行李准备逃离的人们,人群跌跌撞撞的相互簇拥着出了初幽的城门,每个人脸上满是恐惧与迷茫,只是嘴里却依旧骂着世道无良,以及泱的昏庸。
就是这样,当一个人习惯了天长日久的富足日子,哪怕知道这些都是初幽帮助他们得到的,也没人会去真心的赞颂,可一旦生活变得一团糟的时候,往往被嫌弃的那个永远都是那个领导者。
此刻的悠涟阁中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跌倒的椅子、翻了身的桌子,无不在让卫情有些心伤。
听得弄月国即将攻入初幽城的消息后,卫情一早便遣散了阁中所有的姐妹们,只留下她自己最后在这悠涟阁中休息了最后一个晚上。而此刻天亮了,那么也是离开的时候了。
卫情最后又望了一眼,似乎又看到了曾经的那个悠涟阁,那个她付出了自己青春岁月的地方。
卫情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合上了一双美眸,如弯月的睫毛却在轻轻地颤抖着。
“吱呀——”
这时悠涟阁的门却被推了开,卫情转过身,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能… …聊聊么?”门口,满身破败的女子望着卫情,眼中淡然的问道。
卫情站在原地望了眼前饱经风霜的女子良久,笑了笑。
“当然。”
两人也没有去扶桌椅,随意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嗅着泥土中传来的花香,沉默了良久。
“泱是个好皇帝,”那女子低着头,有些淡然的说,“和他父亲一样,却没他父亲的命。”
卫情望着女子的侧脸,不知为何心中却满是心疼。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我… …我不知道。”女子抱紧双膝,微抬起头,吸气的声音有些颤抖,“或许,我一开始就错了吧… …”
“怜月… …”卫情望着这曾经长袖善舞,满面自信的华上欢,变成如今的模样,不眠夜有些怅然。
“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伤心之地,便就不会再想起。”卫情望着华上欢道。
华上欢却闭上了眸子,泪水顺着脸颊滴在满是花香的泥土中,溅不起半分的涟漪。
“离开了又能如何?”华上欢嘴角微微上扬,“一个新的环境,新的人们,甚至新的空气… …可是还会发生这样的故事,不同的参与者,却是相同的结局。”
华上欢自嘲的笑了笑,“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完美的实施了… …叶知秋与大皇子,大皇子与泱,泱与他们的父皇泽,还有引起一切事端的我与泽。”
“只差一个结尾了,一切也都该结束了。”华上欢侧过头,红着眼望着卫情。
望着华上欢的眼,卫情看到的却满是死志。或许一开始这个女人便是这般打算的吧。
既然不能共同度过人生的漫长岁月,那便死在他最爱的国家里陪他生生世世。
之后两人默默的坐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对视。只是默默的望着树下褪色的花瓣,直到天空中微微飘起了雪花,卫情才起身与华上欢轻轻地拥了拥,默默地离开了这里,离开这个满是故事的悠涟阁。
华上欢默默地望着卫情的身影逐渐消失,这才站起身,娇弱的身子在这些许晚来的风中有些萧瑟地晃了晃,脚步朝着不远处那株歪脖老树走着。走到跟前,坐在树下,靠在树干上,闭着双眼,却笑靥如花。
谁又知道,这当年约定的幕梅树下,当年的人儿依旧在这里等你,生生世世。
而此刻的初幽宫中,泱遣散了所有人,坐在藏书阁中读着兵书,好似一切都如伊始,一切静谧如常。
父皇被刺杀后,宫中极具动荡的分成了两个派别,一个主张远遁,一个主张强守。泱则作为初幽国的唯一继承人支持远遁的观点,并将所有人都通过皇宫密道远遁他方,而他自己却留了下来。
尽管所有人都不同意,希望泱可以随着所有人一同离开,寻机会再行复国,却还是被泱固执己见的如此决定。
泱并非不怕死,他只是想守着先皇们包括自己的父皇共同打下的这片江山。
既然这江山是他们所建,那覆了也要在自己的眼前。
而泱也在等着一个人,一个为了她让自己一直陷入矛盾的那个人,也是他深深爱着的那个人。他只想得到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需要付出的是他的江山,和他的命。
泱一直在等,直到日漫黄昏时,他才走出了藏书阁,朝着养心殿前走去。
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泱走到前殿,望了望养心殿前那张熟悉的脸,他仰头望着天空弥漫的大雪,站在这落满梅花的宫殿前,身着一身白衫,默默地望着叶知秋,一如那日初见。
“你是弄月国公主。”
知秋默然地点点头。
“你是红袖的妹妹。”
知秋点点头。
“你是为倾初幽而来。”
知秋望着泱,点点头。
“你… …爱过我么。”泱眸子中依旧满是暖意,淡淡的望着叶知秋,似乎将着漫天大雪都融化了。
知秋缄默地低下了头。
“我不在乎你爱没爱过我。”泱正了正腰间的长剑,慢步走下台阶,留下道道深陷的脚印。
“因为那时的你是风月女子,而我是皇子,我有权利要你和我过一辈子,”泱走到知秋身前,语气异常的郑重,“哪怕你不爱我。”
知秋抬起头,一双美丽的眸子深深的看着泱。
“可是现在的我是弄月国公主,你只是一个破了皇城的前朝皇子。”
泱笑着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所以,我要你做我的驸马,没人会阻拦我的决定。”知秋庄严的说着,一双眸子却依旧望着泱。
泱却又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难道你不再爱我了么?!”知秋眼中微微荡起涟漪,是啊,自己破了他的城,灭了他的国,又怎会喜欢一个仇人。
泱依旧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因为这天下不再需要我了,而你,”泱转过身抽出腰间的长剑,笑如春风,“也不再需要我了。”
说着,便朝着养心殿内走去。
当梅花开在洁白如雪的衣衫上时,这天下也就不复存在了。
至于那所谓的爱,原本以为是香气四溢的幕梅花,不想却只是一场华丽而短暂的梦罢了。
也许,你爱的她失落在了年轮里,可溯过去,却不在未来。